居民自己种的树请人修剪为何被罚14.42万元

本案中被认定为“砍伐”的香樟树。制图：朱伟

■本报记者陈玺撼戚颖璞
一棵自己花钱买的香樟树，多年前从院内移栽到院外，最近因为嫌它遮挡阳光，于是找人“修剪”，最后仅剩2米多高的主干。本以为自己的树可以随意处置，没想到被城管部门认定为“砍伐”，罚款14.42万元。这起发生在上海松江绿洲比华利花园的行政处罚事件，近日引发社会关注。昨天，记者采访了当事人李先生，以及上海绿化市容、城管等部门的负责人和相关专家，集中解答网友提到最多的几点疑问。
当事人如何看待处罚？
李先生告诉记者，这次被执法部门认定为“砍伐”的香樟树是自己2002年买来的。当时他买了两棵树，一棵至今种在院子里没动过，另一棵香樟树因长势太盛，大约在2010年前后移种到院外，当时的物业接到李先生的申请，请了专业团队帮忙搬运，甚至动用了吊车。无奈的是，移到院外的这棵香樟树继续茁壮生长，树冠遮挡采光的情况十分严重，李先生今年初决定请专业人员来修剪。
“花了500元，请了专业师傅来修的。”李先生说，之所以这次修剪没有找物业，是因为小区物业公司更换过，李先生对新的物业公司不太满意，索性自己想办法处理。李先生还强调了一个细节：这次之所以修剪尺度这么大，是参考了他家附近物业修剪的两棵树，一棵树干“砍”到只剩1.6米左右，另一棵树干“砍”到2.2米左右，其中一棵至今还没有复长出枝条。此外，2019年，李先生所在小区附近的四季御庭小区也出现类似情况，小区物业将150余棵树木修剪成树干，从外观看与李先生找人修剪的程度相似。
“人家能这么修剪，我为何不行？”李先生还专门去过绿化部门的窗口咨询树木修剪事宜，得到“你这才一棵树，我们哪里管得过来”的口头回复。
今年1月20日，李先生请人修剪香樟时被举报，当天执法人员就到现场抓了现行。对于执法人员把其“修剪”行为认定为“砍伐”，李先生并不承认：“要是这样，物业公司修剪的那两棵树也是‘砍伐’，为啥不处罚？还有隔壁小区，150多棵树也被‘砍头’了，怎么认定成‘过度修剪’，只罚了1.5万元？我对这棵树有感情的，只是修剪，绝不会害它。”但执法部门仍坚持认为李先生是“砍伐”。今年3月的听证会上，李先生请了律师，也就“如何认定砍伐”这一点提出质疑，但案件调查人的回复是“砍伐的标准法条没有具体说明，从社会常理上我们认为明显是砍伐”。直至听证会结束，李先生及其代理律师仍坚持称相关行为只是“修剪”树木而非“砍伐”。
李先生说，今年7月拿到了行政处罚通知书，自己拖了大概两周，还是把罚款交了，“他们说不交会有滞纳金”。“我知道可以申请行政复议或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，但实在太折腾了。”
认定砍伐依据是什么？
根据案件回顾，今年1月20日，松江区新桥镇城管中队接举报称明华路366弄541号有人砍伐树木，15时19分执法队员到达现场发现该处有一棵树剩2米高的主干。经测量，该树木胸围122厘米，胸径38.8厘米。当事人李先生认为其行为系修剪树木，而非砍伐。根据《上海居住区绿化调整技术规范》，针对不同的树种，修剪的技术、方法、尺度等都有具体的要求，连修剪的季节、时间等都有严格规定，未按照规定操作的，认定为过度修剪；过度修剪导致一个生长周期内未能恢复树木冠形的，认定为砍伐。
以香樟树为例，一般修剪是指在保持树木冠形的基础上，定期对过密的枝条进行有选择的修剪，重点去掉枯枝、病虫枝等。只有特殊情况下，修剪的尺度才可以酌情放大，即采取“回缩修剪”。比如，此类树木严重影响居民通风采光等情况。“回缩修剪”后，至少保留2—3级以上的骨架，并逐步培养形成新的树冠。如果修剪尺度超出“回缩修剪”的范畴，即本案例中仅保留2米左右高的主干，虽然树没有死，但属于因过度修剪导致树木在一个生长周期内未能恢复冠形的情况，可认定为砍伐。
因此，城管部门执法人员根据上海修剪树木行为的技术标准，结合案件事实，确认李先生的行为明显不符合修剪香樟树的技术标准，认定本案中的行为属于砍伐树木。
罚款金额怎样来确定？
确定李先生自己找人“修剪”树木的行为属于砍伐后，便要依法追究其“擅自砍伐树木”的责任。
依据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，因严重影响居民采光、通风和居住安全，且树木无迁移价值等原因确需砍伐树木的，养护单位应当向市或者区绿化管理部门提出申请。擅自砍伐树木的，由市或者区绿化管理部门处以绿化补偿标准五至十倍的罚款。
那么，绿化补偿标准就是此案决定罚款额的关键依据，这项依据即《上海市物价局、市财政局关于调整本市部分绿化行政事业性收费标准的通知》。根据该文件，一棵常绿乔木（香樟、女贞、广玉兰、雪松等），按胸径大小，季节内和非季节的补偿价格从280元、336元（胸径6厘米以下）到26040元、36910元（胸径41—45厘米）不等；胸径45厘米以上的，每增加2厘米，季节内的按20%递增，非季节的按30%递增。
今年1月26日，执法人员开具执法协助函，请上海市松江区绿化市容局对树木种类和价值进行认定。2月4日，松江区绿化市容局认定该树木为香樟树，补偿价格为28840元（胸径36—40厘米、非季节）。考虑到李先生认错认罚态度较好，新桥镇城管中队按执法程序进行了集体讨论，依据砍伐树木10棵以下，处绿化补偿标准五至十倍的罚款要求，对其进行最低档处罚，即绿化补偿标准五倍罚款，计144200元。
执法人员依法送达《听证告知书》后，李先生表示需要听证。今年3月10日，新桥镇举行行政处罚听证会。经过听证，新桥镇人民政府依法作出相关行政处罚决定。
如何合法合规申请处置？
其实，不论是修剪，还是迁移、砍伐，都有一套法定程序需要遵守。按照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的规定，养护单位应当根据树木生长情况，按照国家和本市有关树木修剪技术规范定期对树木进行修剪；居住区内的树木生长影响居民采光、通风和居住安全，居民提出修剪请求的，养护单位应当按照有关规定及时组织修剪。
如果需要迁移树木，按照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的规定，禁止擅自迁移树木；严重影响居民采光、通风和居住安全或树木对人身安全或者其他设施构成威胁等情况，养护单位或者业主应当向市或者区绿化管理部门提出迁移申请。如果需要砍伐树木，按照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，禁止擅自砍伐树木；因下列原因确需砍伐树木的，养护单位应当向市或者区绿化管理部门提出申请：（一）严重影响居民采光、通风和居住安全，且树木无迁移价值的；（二）对人身安全或者其他设施构成威胁，且树木无迁移价值的；（三）发生检疫性病虫害的；（四）因树木生长抚育需要，且树木无迁移价值的。
根据《上海市居住区绿化调整实施办法》，本市行政区域内居住区绿化调整的行为实施主体应是业委会（没有成立业委会的由相应居委会代履行），负责居住区绿化调整方案征集、公示，业主意见征询、公告以及办理审批申请手续等相关工作。物业服务企业或者专业绿化养护企业根据《物业服务合同》的约定或业委会的委托，负责实施居住区绿化调整的相关工作。商品住宅物业管理区域内的绿化调整资金由全体业主承担。公有住房、售后公房物业管理区域内的绿化调整资金，可按照三种办法筹集：市级有关部门补贴资金；区人民政府、街镇及区级有关部门补贴资金；业主承担资金。
所以，有关部门建议对修剪、迁移、砍伐树木有合理需求的居民，不要擅自处置，应先与业委会或物业沟通，由他们通过合法合规的程序申请并实施。
《民法典》与绿化条例冲突吗？
根据上海市城管执法局的指导意见，小区内树木的种植位置及种植人员不影响对树木的管理，均属于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的管辖范围。就是说，不论何人出资购买树种、不论何人实施种植行为等，对该树木的修剪、迁移、砍伐都要遵照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等相关法律法规的规定来执行。
法律人士指出，这一规定，与《民法典》并不冲突。《民法典》规定，建筑区划内的绿地属于业主共有，但属于城镇公共绿地或者明示属于个人的除外。
李先生的香樟树，早在多年前就移栽到了院外的业主共有绿地。既然绿地为业主共有，而树木必须附着于绿地才可以生长，那么李先生对这棵香樟树的所有权理应受到限制。也就是说，曾经属于李先生的这棵香樟树，现在和小区公共区域内的其他绿化树木一样，归全体业主共有，任何人不得擅自处置。如果有需要去修剪、迁移、砍伐，也应当征求全体业主的同意，并向相关部门进行申报。
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原因？
从依法的角度出发，执法部门在此案的办理过程中无可指摘。但不少法律人士认为，如果当初监管部门能及时发现李先生的擅自迁移行为，并对其进行普法教育，告知其此树已属于公共资源，个人无权处置，或许就不会有后续的擅自砍伐。依照《上海市绿化条例》，对其的处罚或许会更轻一些，“擅自迁移树木的，由市或者区绿化管理部门责令改正，处绿化补偿标准三至五倍的罚款。”
在此案中，业委会作为本市行政区域内居住区绿化调整行为的实施主体，也有失主动，并没有做好普法工作，从管理的角度，也没有及时发现小区绿化的异常。此外，分析众多“擅自处置”案例，许多当事人其实颇有苦衷，比如开发商设计的绿化布局不合理、小区墙外的行道树长势太盛等，他们也奔走过，但其尽快修剪、迁移、砍伐树木的合理需求并未得到及时、有效的回应。
对此，专家指出，社区“三驾马车”、行政管理和执法部门应该把精细化管理进一步落到实处，在提高大众法制意识、增长法律知识的同时，更好地满足人民群众的合理诉求。

编辑: 邵文晶

来源：解放日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