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相︱“我要抱着月亮入睡”

夜深了，王忆房间还亮着灯。短促且规律的键盘声“哒哒”响着，她用唯一可以活动的手指，一点点建造起自己的城池堡垒。泻出窗外的灯光在外墙留下细长的光斑，电脑屏幕里的文字正伴着夜色，缓缓流动。

和文学世界里自由畅快相比，现实中的禁锢有些残酷。

1989年，王忆出生在江苏盐城，因出生时缺氧造成小脑偏瘫。“8个月大，不会坐也不会爬，我们心里慌了，带她四处求医。”父亲王凤刚的记忆里，全家为了王忆的病情几乎跑遍国内大型医院。“南京、上海、北京的医院都去了，一遍遍问医生有没有治疗措施。”

10岁前，无法行走和说话的王忆接受了3次大手术，从脊柱神经到下肢肢体再到声带，手术台上的灯光明了又暗，被限制住行动的王忆会在不同病房里醒来，偶尔也在求医途中留下稚嫩影像。对于王忆来说，“成长”被具化为了一场场异地奔波，好像候鸟迁徙一般，每一次看病归来都长大不少。

1998年，随着王凤刚的工作调动，王忆一家从盐城来到南京。正是上学的年纪，父母辗转在学校间询问和打探。“她的这种情况少见，不在特殊学校的招生范围内，当时面临无学可上的窘境。”在家人恳求下，王忆先在白云园小学试读，后升入宁海中学初中部，和同龄孩子一起学习。“每隔两堂课，她妈妈就到学校帮她上厕所，或者是看看她有哪些需要。”

学生时代被王忆视作珍贵的回忆。短短几年，她以一种近乎“野蛮生长”的方式汲取到文字力量，先是缓慢而用力地书面写作，又用键盘一字一字敲击。所有被身体困住的想法和情感，得以借助文字表达。“我要当一名作家。”14岁时，王忆在日记里这样写。当记录变成习惯，犹如种子在土地中萌芽，尚在初中的王忆早早为自己制定好未来。

“我们感到不可思议，甚至觉得天方夜谭。”当王忆向父母表达自己想当作家的心愿时，王凤刚和妻子在震惊之后，陷入沉默。“一个知识储备和认知水平有限的初中生，想成为作家太难了。就是健全的成年人，也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。”

几十年的生活经历让他们对女儿的决定抱有巨大担忧。望着轮椅上王忆稚嫩又坚决的模样，王凤刚和妻子意识到，这个只能用一根指头敲击键盘的女儿，从出生起就注定要与现实较劲，对“作家”的职业向往便是较量的一场。“那就去追求她喜欢的事情吧。”王凤刚说。

对王忆来说，键盘写作是个体力活。因为手掌变形，别人双手可以完成的连词成句，她只能靠唯一可活动的手指慢慢拼接。“写作给我带来身心的放松和愉悦，也是我人生中极少数可以独立做到的事。”尽管速度缓慢，但王忆始终觉得，自己有太多话想借文字表达，每当趁着夜色坐在熟悉的书桌前，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己。

“你若问我轮椅上的青春是怎样的？我会告诉你，轮椅上的青春，总是走走停停，每一处都足以逗留欣赏。”王忆在诗集里这样自白。从踏入文字世界的那天起，她就努力在现实和网络中收集素材与灵感，不断放大认知触觉，“灵感就是可乐瓶被拧开瞬间所散发的气味，只要抓住了它，就能涌现出许多文字。”成长经历是灵感，周边朋友的叙述是素材，甚至一场偶遇也能变成重要的故事契机。

就这样，王忆用一根手指敲出百余万字。光键盘就换了四五个，陆续出版《轮椅上的青春》《爱，不能等》《在轮椅上奔跑》《冬日焰火》等作品，曾获全国青山文学奖和中国青年诗人奖，还荣获“江苏好青年”“南京自强模范”等称号。

直到今天，王忆每做一次动作，身体仍会不受控制地蜷曲。但王忆说，在不能改变环境和身体的情况下，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内心和看待人生的态度。“父母、弟弟和朋友陪着我一路走来，他们是我最亲近的读者。也正是有了他们，当我面对必须经历的痛苦时，仍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。”撕开外界给王忆贴的众多标签，32岁的她可以自信又乐观地外出游玩，偶尔还会来一场线上音乐会，镜头前笑弯了眼睛的王忆，每一次肢体的用力都是对精彩生命的回应。

“疫情发生这几年，让我成长和收获了很多。”回想疫情初期，王忆和家人朝夕相处，享受家庭亲情的同时，她被疫情下普通人的温情守护打动，创作了一对情侣在疫情期间守望互助的短篇小说。2年多时间，王忆曾像童年那样奔波于不同城市，进行了一次声带修复手术，也经历过人与人之间的离合。世间万物的变化，加深了王忆的表达欲和创作欲。

今年2月，王忆将2019年至2021年创作的120首诗歌，分为六个部分，整理为《拥抱月亮入睡》。“这部诗集里的‘这一年’系列，来自我在2021年定下的目标，要每个月写一首诗，很高兴自己坚持完成了。”120首的诗歌里，王忆书写了亲情、爱情和友情，坦然接受并不完美的人生，同时又强调藏在身躯里的自尊和独立。

“今夜我不再数遥远的星星，而要抱着月亮入睡。”如果说出生时的那一场意外令王忆无力改变，那么文学则让她改变了一生的轨迹。“文学是我身体和生命的延伸，是来自这个星球无形的滋养。”王忆相信，她的生活再不会被哀怨与悲戚故事包围，而是通过自己的笔，勾画出更美好和绚烂的未来。

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）

新江苏·中国江苏网记者喻婷

编辑: 喻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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