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蜥蜴,两条,我养的。”小龙说。
“马路,窗户,小鸟。”芽芽说。
“这个亮一点,正能量,这个暗一点,负能量。”张明说。
10月15日,下午5点,南京市鼓楼区。
当暮色将城市慢慢晕染,白云亭文化艺术中心一楼的画室里,来回移动的彩色马克笔逐渐勾勒出一个个斑斓的空间。
作画者很特别,他们语言逻辑不强,画作时空难辨,但目光纯真而清澈。在医院,他们是不同类型的精神障碍患者,在这里,每个人都是“原生艺术家”。“艺术家”刘宁感慨:“像在一个乐园里,自由自在,没有任何束缚。”
为何像乐园?
南京原生艺术工作室负责人郭海平说,原生艺术是一种无需借助他人经验,依靠自己本能和天性进行表达的艺术形式。它延展着我们对艺术的固有想象和对精神障碍疾病治疗方式的认知,犹如一扇窗,让“艺术家们”看见自己的内心世界,又似一架桥,带领他们通往烂漫的彼岸。
“这里没有任何束缚”
“画的是像蛇,但是画完,我就想给它加上脚,这就叫,叫‘画蛇添足’。”在“自然的回声——中国原生艺术巡展(南京站)”现场,刘宁介绍自己一幅名为“爬山虎”的作品。画完某种动物后,他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画脚,因为这样,它就自由了。
微微蹒跚的脚步,结巴但又急促的表达让他显得有些不同。“我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患病了,光在脑科医院开刀,我就开了有4回。” 43岁的他已记不清楚病因,但发病时的痛感记忆犹新。“特别难受,胸口闷,喘不过气,整个人都迷失了。”
刘宁的母亲张玉说,第二次脑部手术开刀后,他患上了癫痫,癫痫所致的精神障碍让刘宁变得异常敏感。患病后他很排斥居家,尽管有人看护,他还是想方设法“溜”出去。对此,刘宁却满脸骄傲:“我喜欢骑车出去玩,我骑车去过高淳、老山、金牛湖还有滁州的琅琊山,就那种普通的24寸自行车,因为我喜欢大自然……”划拉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,他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,饶有兴趣地分析构图、色彩和光度。
然而,在他罹患癫痫后的27年里,这样的时光,少之又少。
“他有时候会跑到马路上,爬到人家车上,把车子全部拦下来,还去过一些单位的大门口大闹,别说看病,连日子也过不起来了。”几乎每月一次的发病让刘宁父母疲惫不堪。
2016年5月18日,一切有了转机。社区工作人员上门,推荐刘宁到位于江东街道的南京市鼓楼区原生艺术中心“试一试”。
说起第一次走进画室,刘宁神情激动:“好像一个花园啊,一整面墙,特别白,空气很清新,大家很安静,都在画画。”而实际上,画室里没有花卉,也未种植很多绿植。洁白的墙壁上空无一物,原木色书桌上彩色画痕层层叠叠,摆放着数十只各色水彩笔、马克笔和蜡笔。“我的意思是,我觉得很自由,没有任何束缚,想画什么就画什么,不像在家里,就那么大点空间,我想留下来。”刘宁说。
有脚的蛇,会飞的豹,直立的鼠,都是刘宁画中的“主人公”。渐渐地,他还学会把绘画和自己的爱好——写字,结合在一起,衍生出独特的“美术字”风格。“我不是在随便画,这种字体是我的创造。人一高兴,就有创造力,就会画得很好,画得好,我更高兴。”
2018年9月11日,刘宁在朋友圈列举了画画的“八大好处”并配文:在画室画画,我天天都非常开心。
画画,让刘宁摆脱束缚,完成了从“茧居”到“破茧”的蝶变。过去8年,他只发过一次病。说起自己的进步和改变,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:“以前说不到两句就能跟人吵起来,现在的脾气,好多了。”
“我是艺术家”
如果站在两间房打通的大画室中间,环顾所有的原生艺术家,不难发现,小龙的打扮颇为时尚:微微卷曲的短发,黑色圆领长袖T恤配深蓝色宽松休闲长裤,穿一双厚底板鞋。
“我很喜欢,妈妈买的。”24岁的小龙患有脑瘫,看起来仍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瘦削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,很喜欢表达,但每次说话略有些口齿不清。
在他的作品中,阎王爷、龙太子、黑暗空间等是关键词,红、绿、蓝、黑、紫是主色调。“我喜欢看动画片。”小龙幼年起就喜欢神话和各类魔幻影视剧,如西游记、奥特曼、铠甲勇士等动画片,来画室之前,他大部分时间会坐在电视前。而现在,画画成了他最大的乐趣。
“在其他地方,我是病人,在这里,我是,艺术家。”少年边说边笑着扬起了下巴,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色。他的妈妈透露,小龙从小在特殊学校就读,曾到过多个医疗机构寻求治愈方案,但都收效甚微,仿佛看不到希望。2016年,母子二人在社区的推荐下来到南京原生艺术工作室“试一试”。
第一次绘画,小龙只能照着国旗图案简单画上几笔,而现在,他已经对水彩笔、马克笔、素描纸等各类绘画工具和材料得心应手。“要跟着感觉走,又不能,随意走。”小龙坚持,原生艺术创作要有一个好的主题,如果中途发现主题不够完美,他宁愿撕毁,“我一共画了,大概有,1000幅,以上。”
交流中,小龙主动介绍起他的作品:宇宙中的蜥蜴、歌手光良、黑暗之树、邪恶、做美食的大厨、金钱……几乎每幅画,都有正义与邪恶的对峙、光明与黑暗的较量。一一介绍完后,他腼腆地问:“好看吗?”得到肯定答复后,小龙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“在他的作品中,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没有左脑干扰的世界,这是一个热情奔放,没有时空和逻辑束缚的世界。”在郭海平眼中,小龙是一位心怀热忱的“艺术家”,渴望被视为平常人,而工作室所能提供给他的,恰好就有这种待遇。
以画显其思,丰富的内心日渐走出缝隙。
小龙的妈妈说,画画带来的成就感,让他在生活中变得更加活泼,“来到这里后,他更开朗了,经常要求带他一起出去逛商场和超市,有时自己独自去买东西,偶尔还会下厨。”
得到鼓励后,他坚持每天写“小说日记”,日记内容是天马行空的想象,也是绘画主题。他说,希望有一天,能够写出精彩的魔幻小说,用自己的作品配图出版出来,“要是能拍成动画片,就更好了。”
“艺术是一味药”
“我感觉自己像个斜塔,每当我要倾斜倒掉,药物就把我修正修正,第二天又快要倒掉了,药物再修正修正。”2022年6月13日,张明在日记中这样形容自己。
43岁的他虽已罹患精神分裂症21年,但却是原生艺术工作室里小龙、芽芽等人口中的“张明哥哥”。除了画画,张明每天在工作室忙个不停:“我能干一些体力活和跑腿的工作,比如帮老师们搬搬东西,送个文件。”
回望20多年前的自己,他的记忆有些模糊。“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生病。”张明曾是一名厨师,但不喜与人打交道的他难以忍受后厨的嘈杂,仅工作一年多就出现了身体不适,“我控制不了自己,不知道身体里面那个人是谁,总觉得非常压抑。”
2002年,他接到一张“精神分裂症二级”的诊断书。在医生开出的“药方”中,电休克治疗令他最为痛苦。“很可怕,那是一种半死的状态,很难受。”
2014年5月9日,张明在母亲的陪伴下第一次走进位于凤栖苑社区的原生艺术工作室。在郭海平的鼓励下,他拿起画笔画了第一幅原生艺术作品《火山爆发》。
从此,一道无形的闸门打开了,那些没有缘由的痛苦在画纸上尽情流淌,变为奇怪的虫、多形的兽……
宣泄过后,归于平静。在张明的画中,不论线条多么复杂,形状多么怪异,观者总能看到一个最大的特点——对称。郭海平解释,这种“对称”恰是他追求内心平衡的表现,“为什么想这么画?我不清楚,是我的心叫我这么画的,可能是内心有很多复杂的情绪,画完就如释重负。”
这两年,张明开始尝试独居。买菜做饭、洗衣拖地,他照着母亲照顾自己的样子,认真生活。考虑到母亲年迈,他有时候还会过去照顾父母。“我会帮他们买水提上去,买好早饭带过去,偶尔还买菜。”
用药剂量是康复的另一信号。“虽然每天还在吃药,但其实相当于在减药,因为最近几年用药量没有增加。”
在画室,他也早就不是一位简单的原生艺术家了,许多时候,他是讲解员的角色,他总能自信大方地站在观展的陌生人面前,坦然地告诉人们,“艺术是一味药”。
郭海平是张明康复的见证者。在他看来,张明的变化堪称奇迹,让他对原生艺术的发展更加充满信心。据他统计,工作室成立10年来,已用原生艺术的活水“滋润”过250多名精神障碍患者,并与24名精神障碍人员(监护人)签订辅助性就业协议。
张明视自己为一名画家,为了画出好作品,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愉悦的清醒。“我最喜欢出去亲近大自然,去年去了青岛,今年夏天去了大别山,特别惬意,特别舒服。”
对于自己的疾病,张明早已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,他说:“我觉得生病只是一种状态,我们要正视这个疾病,然后去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,我们是可以康复的。”现在,他只想好好生活,让父母放心,让自己健康、快乐。
暮色四合,“艺术家”们纷纷起身,小心翼翼将今天的画作放进抽屉,把散落的画笔归拢一处。目送他们离去,张明的目光平静柔和:“过去,我觉得人的一生中要做很多事情,每件事都是一种体验,现在,当我体验过那种极致的痛苦以后,又迎来这种人生的转折,我觉得很开心。”
新华报业·新江苏 记者 苑青青/文 (除郭海平外,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
编辑: 苑青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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